论文写作与历史叙述

2021.04.05 13:41

最近经历了一段痛苦的改毕业论文的过程。写论文很痛苦,改论文更痛苦,但这次很特殊,因为改的不是自己的论文。这是这次经历中最痛苦的地方。
具体的问题无法详细描述了,总之第一遍浏览论文初稿的时候,比看我自己写过的垃圾还难受。过去一年我亲眼看着论文作者为了这些实验数据付出了多少心血,但是最终展现在我眼前的论文却是这么漏洞百出。当我站在审稿人的角度去读论文时,恨不得每一个实验都有一堆问题要问,每一个实验的设计思路似乎都有问题。而我不是审稿人,我的任务是让它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于是经过激烈的头脑风暴,我们几乎重构了整个论文的结构,用另一种逻辑重新串起了原本的实验内容。然后我惊奇地发现,同样的实验,同样的数据,在新的论述下,原本的那些严重的问题似乎没有那么明显了。甚至在新的论述中,原本实验设计中的一个错误被掩盖了过去。当然代价是把出错的一部分数据从论文中删除了,但在新的论述中,删除这部分数据并没有给整篇论文造成致命的缺陷。而在原本的论文中,这一缺陷可以说是致命的。
于是,在这一痛苦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的快感,我似乎在改论文的过程中有了一种创作的快乐。然而这论文里的每一个实验都不是我设计的(除了课题开始初期提了以点建议以外),更没有一组数据是我做的。
但我依旧感觉自己创作了什么。但经过重述的论文,每一个实验都似乎是在一个清晰设计下安排的,或许某处的设计值得商榷,但至少每一处都是可以自圆其说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从实验设计上的那些漏洞来看,在实验进行的过程中,是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存在的。可以确定的是,论文作者做实验时的思路,和我改写论文时的思路,是很不一样的。甚至,实际实验进行的先后顺序都与修改后的论文逻辑不同。虽然我没有参与任何实验,没有创造任何数据,但我创造了一种描述这一实验的视角。
这其实在写论文中很常见,只不过这一次修改这篇别人的论文时感受尤其明显。我们开始某一实验时,都会有一个预期,然而结果往往不顺人意,结果往往与预期存在偏差。但是这不意味这一实验失败或是没有意义,或许后续实验结果会改变我们原本的预期,这时再来看这一「失败」的实验,或许它就展现出了新的意义。
书写实验的这一感受,让我联想到历史。正如我这次修改论文时,所有的实验,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错误也好漏洞也罢,结果都已经摆在那里,无法更改。历史更是如此。所有的事件都已经发生,时间、能力等各项条件足够的话,实验能够重新做,但历史绝对无法重来一边。但正如我能够用一个新的视角描述同一个实验一样,历史学家的厉害之处,就是可以用无数不同的视角来讲述同一个史实,赋予它不同的意义。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义和团,他们是反帝反封建; 当我们用现代的眼光去看他们的行为,又会感慨他们的愚昧与反智。计划生育解决了中国很多人口问题,但从另一个视角下它也带来了如今的一些人口和经济问题。如果换到性别视角,又会觉得,独生子女一代,极大地改变了「重男轻女」的思想,也使得女孩有了更多受教育机会,间接也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
或许不止历史,任何事情在不同视角下,可能都会展现不同的面貌。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能力去理解另一个视角,大多数人可能更需要一个简单易懂,黑白分明的视角去讲述一切,从而忘记世界的复杂性。更加让人忧虑的是,有人不希望看到其他视角的声音表达出来,企图让所有人用统一的话语讲述。若是在科学领域,这或许只是会有某个可能的新发现被遮蔽。而在思想领域,单一的叙述话语所丧失的可能就是人类社会的诸多可能性。更何况,如今看来,这一单一话语已经让许多人开始忘记真正的历史了。比如今天在微博上,一个博主讲了一个文革期间知识分子的故事,我在评论区看到了这么一个评论:

就是和农民一起生活,体会下中国农民的艰难。很多知识分子恨之入骨,让他们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

把文革中知识分子的遭遇说成是「和农民生活,体会农民艰难」,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事实。
在写论文时,我们可以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逻辑来讲述实验发现,从而讲一个好的「故事」阐明自己实验的意义。但无论用什么角度「讲故事」,实验数据是绝对不能造假的,不利于自己结论的实验结果,也是不能被随意忽略的。而在历史叙述中,更不能为了某一历史叙述的正确性,或是消灭其他声音,来抹掉历史史实吧?实验数据造假总能有重复实验来纠正,当单一的话语讲述的「故事」抹掉了真正的历史记忆,又能怎么来纠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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