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红楼梦》随笔（二）

第十九回

宝玉撞见茗烟和卐儿一段，又联想前文智能儿和秦钟，不得不说即使到了礼教最盛的清朝，可能「礼不下庶人」也是一种常态。当然只是只是相对于宝黛这种上流社会而言要求低了而已，要是被另一个人撞见，估计卐儿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而茗烟大概率不会有多大事情，只需要讨好一下宝玉这事情就过去了。可见自古以来男女之事上女性的处境就是那么悲惨，茗烟甚至都不记得卐儿的年纪便要与她行「警幻所训之事」，从没想过这事于他无甚大碍，于女孩却是可能是终身都耽误在他着片刻欢愉之上了。而后文写袭人身世更让人可怜，家中无法度日要卖女儿，作为女儿的袭人心思却是「没有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甚至在自己内心也认同了自己作为物品被出卖的事实，更甚者，后面袭人又言「若果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在多淘澄几个钱，也还罢了」，言下之意若家庭依然困苦，再卖她一次她也认了，至于从贾府出去后卖到哪能「多淘澄几个钱」，恐怕不是买于人作妾就是落入烟花巷吧。好多人读红楼梦特别讨厌袭人，当然这些人多半也讨厌宝钗，觉得这人虚伪，还害死了晴雯。但仔细想象一下当时的处境，我实在对于袭人讨厌不起来。生于那么一个时代，她自己都认同父母把自己当作商品卖了换钱，这样的环境中走出来的人你怎么能用如今个人自由主义那套去指责她的选择呢？
关于在袭人家的那一段，可以看出袭人在宝玉去家里找他这件事还是比较得意的，正巧赶上母兄要赎他出去，正借此机会炫耀一下自己在贾府的地位。也暗示了袭人从一开始就有着给宝玉作妾的想法或者说是野心的，而在宝玉去了袭人家后，这一点袭人的家人也是知情的。而宝玉那一句「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抬大轿你做」感觉宝玉对这件事也是心里有数的。不过话说回来，按当时的标准，宝玉这话说的也够露骨的，也就是给袭人说，要是给黛玉说怕是黛玉又要哭上好几天了。只可惜妄是袭人与宝玉关系如此，前脚刚刚袭人劝说完，后脚去林黛玉那里嘴角还带着胭脂，袭人一番心思全都白费。
后面一段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可能是整部红楼梦里宝黛最甜蜜的一段之一了吧，单纯想象一下就很美好。第一次读红楼梦看到黛玉吃醋总觉得黛玉有些小性，如今读来竟然觉得甜蜜，可能我读红楼梦也有了磕CP的想法吧。偏偏这一段最后是宝钗来了用「绿蜡」的典故讽刺了宝玉，作者这一安排倒是很有意思。

第二十回

李嬷嬷一事，我到不怎么关心宝玉这个奶妈如何，倒是让我看出宝玉身边的丫鬟们的关系并不是宝玉眼中那么的美好，袭人与宝玉的关系已经让其他人感到不满。后面宝玉给麝月梳头被晴雯撞见，晴雯竞「摔帘而去」，丫鬟在主子面前使性子，晴雯担得起一个「勇」字。
史湘云来，宝钗对宝玉说「等着，咱们两个一起走……」，脂批在此说等着二字「大有神情」，批书人磕CP的能力比我强，若非此一句批语，我是没法从中看到金玉CP的糖的，经脂批提点，这句确实表现出宝玉和宝钗二人此时关系挺好的，但远远还到不了宝黛二人关系那样。毕竟宝玉敢跟黛玉躺一张床上，甚至还想「共枕」。纵然如此，后面林黛玉见面还是吃醋生气了。更重要的大概是宝黛二人吵架之后的谈心，读来颇像自己跟女友吵架时候的感觉，虽然时隔数百年，文化教育，成长环境天壤之别，在爱情里表现出的人性却还是有着微妙的相似性的。
最后史湘云与林黛玉斗嘴一段倒让我意识到之前没注意的一件事，史湘云的年龄比林黛玉还小，不然不可能有「林姐姐」「林姐夫」这样的称呼。

第二十一回

这一回的回前墨部分应该在红学研究，特别是红楼梦未完成部分的研究中有重要作用吧，因为提到了后卅回的情节，包括薛宝钗和王熙凤的命运，张爱玲《红楼梦魇》就多次提到回前墨中的题《红楼梦》的那一首律诗。
袭人劝宝玉的情节，虽然宝玉的行为确是出自性情，但如今看来不光不符合当时的价值观，也不怎么符合现在的价值观啊，也不知为何在好多读者那里这一回中袭人的作为那么不受待见。可惜的就是袭人怎么劝在宝玉那里都是耳旁风。倒是薛宝钗自此开始看重袭人，甚至早于王夫人。倒也为后来宝钗嫁给宝玉买了个伏笔吧。后面宝玉仿南华经的文字，倒是很有种青春期的中二尽头 ，跟如今的小孩受了点「情伤」，看几篇「疼痛文学」然后在QQ签名留下那些令人尴尬的非主流文字也没太大区别。
后半回文字写贾琏王熙凤一房的事情，首先，这一会里凤姐的女儿叫「大姐」而非「巧姐」，想是作者改写过程中的遗漏，按张爱玲的观点或许在写作中的某个时期，凤姐是有两个女儿的。另外大姐出痘疹一段，倒是可以作为了解古代医学和风俗的材料来看。比如大夫称痘疹为「见喜」，说明此时已经知道得过痘疹后的孩子不会得天花。但痘疹在当时应该也不算小病，得了痘疹要供奉痘疹娘娘，一家人忌煎炒，忌房事。而且知道痘疹的发病周期是12天，要有医生一直看护才行。等病好了还要「合家祭天祀祖，还原焚香」，可见当时对这病的重视程度。
贾琏与多姑娘一文，可能是《红楼梦》全书最露骨的文字之一了，让人感觉是从《风月宝鉴》来的情节。贾琏的表现也实在的不堪。后面贾琏与平儿的互动颇有些秀恩爱的感觉。至于平儿的身份，最初我还以为是普通丫鬟，后来发现他其实应该是贾琏的姨娘了，是和后来的袭人一样的身份，但他和凤姐的关系又挺微妙的，是凤姐的心腹，同时还要担心凤姐吃醋。

第二十二回

一个小小的感觉，从二十回左右开始，曹雪芹更多的笔墨开始描述宝玉等人的感情线了，也从这里开始，钗黛二人的矛盾开始明显起来，「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对立开始提到了明面上，特别是后面元妃通过礼物的暗示，把这一矛盾给公开化了。同时，贾宝玉与黛玉之间也因为金玉良缘一事频繁发生矛盾，同时在矛盾中感情逐渐加深。甚至于袭人、晴雯、史湘云等人与贾宝玉之间的感情也出现裂隙。
回到二十二回，悟禅一段是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情节，原因是我正是从红楼梦才知道了六祖慧能的这个典故。而黛玉、湘云等人，先前还闹矛盾，后面又一同去奚落宝玉，想来也确实还是小孩子心理，并不怎么记仇的。

第二十三回

贾芸和贾芹也是贾家子孙，为了谋个差事，也少不得巴结掌权的贾琏与王熙凤等人。前面兴建大观园，贾家长房的贾蓉贾蔷还打算买东西「孝敬」贾琏夫妇，人情社会仿佛是刻在中国人基因里的东西。
此回贾宝玉等人终于搬进了大观园，红楼梦最重要的场景终于产生了，主人公们进入了他们美好的青春期，进入了他们的伊甸园，贾宝玉那四首即事诗就显示了刚入大观园时的悠闲生活。然而就在之后，作者记述的情节就是贾宝玉将《会真记》带入大观园，并与黛玉同读。我想这《会真记》等书，是对宝黛二人的一次重大启蒙，自此之后，宝黛不再是儿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各自产生了「心事」，而自此之后作者对两人争吵的描写渐多也更加细致地描写二人地心思，二人的感情也日渐浓烈。
虽说以如今眼光看这一段共读西厢的情节是一个唯美的画面，然而从红楼梦创作的那个年代，这绝对是一件「堕落」的事情，即使在红楼梦书中，林黛玉本人也知道从礼教上讲自己不该看这些书籍。想远一点，大观园没落的导火索——抄检大观园事件——也是从男女之事上而来，即使没有秀春囊，王夫人也一直有心让宝玉早日搬出大观园，以防范宝黛之间有不伦之事。而宝玉搬进大观园后不久就将西厢记带入大观园，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种象征，在大观园生活之初，就已经埋下了他一切美好，炽烈以及最终没落的种子，如果为这枚种子起个名字的话，我想应该是一个「情」字。

第二十四回

贾宝玉冲鸳鸯「耍流氓」，鸳鸯对袭人说「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鸳鸯与袭人关系很好，他自然也知道贾母把袭人派到宝玉身边的目的，而她这么说出来，可见这件事早已经是半公开了，而之所以没有完全说开，想必是觉得如此袭人还有机会管束一下宝玉，如果真成了姨娘，怕是宝玉就更加肆意妄为了。
这一回里出现了个贾琮，是贾赦的儿子，看描述比宝玉小，自然更比贾琏小，所以依然解释不了贾琏为什么是二爷。看来贾琏称呼这件事情只能说是作者前后改写过程中的漏网之鱼了，按张爱玲的说法，最初版本的故事只有贾政一房，贾赦和宁国府都是后加的，我觉得非常合理的解释了贾家人缘关系的一些bug。在秦可卿发丧一回里，贾家人员大点名，贾琮是玉字辈第一人，说明年级已经不小了，肯定与这里邢夫人骂的贾琮不符，可能在某个阶段作者的构想中，贾琮是一个比较大的角色，甚至可能是给贾琏安排的哥哥也说不一定，但这个人物可能太小了，作者没给他安排什么戏份，以至于后面改写的时候忘记改了。
贾芸去找舅舅借钱，卜世仁的话里有一句「立了合同，再不许亲友赊欠……」原来合同这个词竟然出现的这么早。
小红出场，与贾芸初见。小红出场的那一句「哥哥」甚是奇怪，肯定不是叫贾芸，贾芸怎么说也算是贾家的人，是主子，他得叫二爷。也不可能是叫茗烟，后面茗烟管它叫姑娘，还是很尊敬的。好在最近在看《红楼梦魇》，张爱玲认为作者曾打算给小红设计了一个哥哥在此当差，毕竟小红的父母是贾府的管家，但后面删减中这一段去掉了，只留下小红这一句「哥哥」忘记删除。
贾芸到绮霰斋打听宝玉，对绮霰斋这个名字很不熟悉，好像没怎出现过这个地方过呢？
回末写了小红的一个梦，再加上前文小红「下死眼」看两眼贾芸，可见此时小红已经一见钟情于贾芸。但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是，此时还没写到小红丢手帕的事情，以传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不应该是先丢手帕之后再有这个梦更常理一些吗？是这几回文字改换过顺序，还是曹雪芹故意设计了这一个梦来「预言」后面的传帕事件？

第二十五回

之前总觉得曹雪芹对笔下人物都有很大的悲悯之心的，红楼梦中人物大多并不完美，但也并非真正的恶人，但此回的麻到婆和赵姨娘确实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彻底的恶人，马道婆虽说是宝玉寄名的干娘，但作为仅此一回出现角色，就像前面贾芸的舅舅一样，做一个纯粹的反面角色也就罢了。但我一只很好奇为什么曹雪芹这么讨厌赵姨娘和贾环母子，整部红楼梦就没有这二人一句好话。
僧道来贾家持颂通灵玉，应该是红楼梦神话情节重要的一部分，而太虚幻境的相关内容应该是来自《风月宝鉴》的。可惜我们不知道最终红楼梦会否以以太虚幻境来结，也就不知道整个神话情节的结构，于是很难理解为什么要设计这么一个叔嫂逢五鬼的情节，甚是遗憾。
本回有一脂批言「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所以曾有一个红楼梦的版本是一百回的？

红楼梦